黄昏跟着他一起进来
肖复兴
世上写母亲的文字,远远多于写父亲的。在我所看到的写父亲的文字中,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马克·夏加尔和法国女作家安妮·艾诺的作品,最让我难忘和感动。
夏加尔出生在俄国的小镇维台普斯克。他的父亲是咸鱼厂的工人。晚年的夏加尔写过一部自传,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父亲的文字:“瘦高的父亲……黄昏总是跟着他一起进来。父亲从口袋里拿出饼干、冻梨等,用布满皱纹的黑色的手分送给我们小孩子。这些点心总比那些装在漂亮盘子端上来的,更让人觉得快乐,更为好吃。我们一口气把它们吃完了。如果有一天晚上,从爸爸的口袋里没有出现饼干或冻梨,我会觉得很难过……他有一颗庶民的心,那是诗,是无言的重压的心。”
夏加尔这段话,朴素简洁,却让我看后久久难忘。他写得真好,他不说黄昏时候父亲走进家门,而是说“黄昏总是跟着他一起进来”,特定的时间里有了人影出现,有了内心期待的完成,朴素中便含有感情。如果有一天父亲的口袋没有出现饼干或冻梨,我会难过;设想的如果,让现实反转,摇荡出内心的涟漪,让看得见的动作牵引出看不见的感情。
父亲的心是诗,只有夏加尔才会这样形容父亲。他从一位浑身咸鱼味道的贫穷父亲身上,他从日常最平凡琐碎的黄昏里,看到了一颗诗意之心。这样的诗心,不是流淌在富贵人家的雅致韵脚,而是无言、重压——无言,又重压,是因重压而无言。这一切,夏加尔捕捉到了感受到了,因为他同样有一颗诗一样的心。只不过,他用的是画笔。他将对父亲的感情画成一幅幅美丽画作。他让父亲永远活在他的画中。
安妮·艾诺的《位置》,是写父亲在她生命中的位置。这位只是诺曼底一个小镇上开了家小酒馆的普通父亲,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好的生活。回忆父亲琐碎的人生时,安妮·艾诺写得很节制,没有一般作者回忆父母时那样煽情。她写道:父亲说话带有乡下口音,拼写字母常常出错,拿着二等车票却误上了头等车厢,被查票员查出补足票价时伤了自尊;父亲从没去过博物馆,却爱看丰满的女人和宏伟的建筑;他爱和女客人闲扯淡时说些粗俗不堪的性笑话,能从叫声分辨出小鸟的种类,从天空的颜色预报出天气的好坏。她请同学来家做客,父亲讨好女儿,对客人的款待如同过节一样,显露了出身的卑微;星期天,父亲收拾旧物时,手里拿着一本黄色刊物,正好被她看到的那种尴尬……
然而,一直到父亲临死的前一天夜里,他摸摸索索地探过来搂母亲,那时他已经不会说话了——一个垂危的父亲顽强地表现自己的爱,被她写得无微不至,触动人心。父亲下葬那天,“绳子吊着棺木摇摇晃晃往下沉,这时候,我妈妈突然啜泣起来,就像我婚礼那天。”将葬礼同婚礼一起写,别开生面,令人感动。她以母亲对父亲的感情,衬托出当时自己的不懂事,不理解父亲,也不动声色地道出对父亲的怀念和愧疚。
马克·夏加尔和安妮·艾诺描述的父亲,朴素动人。他们对于父亲的感情,用的不是感叹的词汇,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件,而是一些琐碎的日常生活,就如同流水账。只不过,他们将父亲一生的流水账,在自己的心底里翻开,一遍遍读出的时候——不像读课文时那么做作,更不像讲演时那么虚张声势——他们像是在喃喃自语,像是对父亲说的话,真挚诚恳。这样,父亲才会慰藉,我们才会感动。
葬礼时哭得像婚礼时一样,是对父亲怀念之情的一种音乐。黄昏总是跟着父亲一起进来,是对父亲怀念之情的一种意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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