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-07-23 21:45:46| 分类: 1-2.1.2插队故事 | 标签: |举报 |字号大中小 订阅
二十四 我的兄弟啊,你为何避而不见?
插队这本经,永远也念不完!纷纷繁繁的往事,尽管发生在四十多年前,常常会汹涌地向我袭来,让我躲不开,抹不去。记得工作后的二十年里,晚上经常做几乎同样的梦,梦里又回到了山寨,痛苦挣扎,反反复复在希望-绝望-希望-绝望的魔圈里碰撞,直至头破血流,最后是可怕的麻木。待到醒来,一身冷汗,方才明白,庆幸原来只是一梦。也有一段时间,常常梦到我的一个兄弟,曾经共患难的插队兄弟,自从分手后几十年未见了。
当年他和我从同一个中学毕业,但他是初中,我是高中,然后一同来到贵州插队。我们落户在同一个寨子,但分属两个生产队。因为靠得近,走动得勤,关系相当密切。他小名叫“叮当”,我们也叫他阿康。他瘦瘦的个子,明显营养不良,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,只是在开玩笑时才会放出光彩,瘦弱的手指常常会神经质地轻轻抽动。他两耳挺大,有些招风,活像动画片里的小叮当,“叮当”的小名由此而来。他说话有一点口吃,越是着急就越说不出话来,直憋得面红耳赤翻白眼。那时大家年轻气盛,最好争论。有他在,就忍不住要逗他。结果把他急得不行,脸通红,额上青筋暴起,大眼睛阵阵上翻,露出眼白来,这时大家才罢了。尽管如此,但大家都是好朋友,并不真的闹别扭。
叮当的队里一共5个知青,3男2女。两个男的先上调了,一个去了水城电厂,一个到083系统(当时的保密单位,规模很大)。后来,两个女知青也离开了。一个去银行工作,另一个到中学当了老师。这一下可好,他就是孤零零的光杆司令了。这样的日子,可以想象,的确可以令人苦闷之极,把人逼疯的。他之所以成为“死蟹一只”,原因和我一样,家庭出生不好,是个“狗崽子”,“黑七类”。我们自然就要“同病相怜”,经常来往了。
记得大概是下乡后第六年的一个星期天早上,像往常一样,我和同队的一个同学兴冲冲地跑到他的住处,想约他一起去“赶场”(就是赶集)。不料发现他大门紧闭。喊了半天,又敲了很久,始终不见动静。我们心中不禁着急,于是眯着眼使劲往门缝里一瞧,怪事!他就睡在床上,一动不动的。啊呀,不好啦!是不是“革命到底”啦?想到这儿,管不了什么了,我一脚蹬去,门“砰”的一声大开(知青宿舍的东西都是这样,既不中看,更不中用)。冲进去直接到了床边,只见他眼白翻了上去,还在呼呼大睡。我们使劲叫他,推他,摇他,他依然毫无反应。这可怎么办?我和同去的同学马上找到生产队的民兵队长,要他帮忙救人!他立马找来了人,弄来门板,把他放到门板上,几个人抬上他就往公社卫生院跑。
幸亏我们寨子离开卫生院不远,平时步行半个小时就到。老乡们力气大,跑得快,不久就到了镇上。当快要到达卫生院时,他忽然醒了,睁开双眼,想要坐起来。我们慌忙停下,免得他摔下来。他揉揉眼睛,困惑地看着我们,开口问道:“你们干什么呀?”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忙着告诉他事情的经过。谁知他听了后根本不相信,说:“骗人!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法的。”他立刻从门板上下来,站起来,来回走了几步,说:“瞧!我不是好好的吗?”可是大家不由分说,硬把他抬到了卫生院,请医生仔细给他检查一番。结果呢?咳,大家也猜得到。一切正常!那里的医生有多少本事?轻描淡写问了几句,连一片药也没开,就打发我们走人。是啊,既然没问题,为什么要吃药呢?
他这一闹,大家不禁议论纷纷。我们认定他是得了一种什么怪病。有人说是“昏睡病”,据说在非洲有一种苍蝇,叮了人就会得病,发作起来要睡上很久,叫不醒的。可问题是我们这里并不是非洲啊,所以值得怀疑。老乡们的想法则完全不同,他们坚信是鬼魂附体,必须找来巫师念经驱鬼才行。结果队长真的叫来了民兵队长的老妈(她曾经是有名的巫婆),给叮当服务了一回,相当隆重,又非常保密(文革时期,这样的迷信被曝光,后果难以想象哦!),贫下中农真是十分关心知青的,这就是证明!可是不幸的是,这个特别优待被证明完全无效。一周之后,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。可医生还是坚称叮当的身体一切正常,显然,那是出于无知的胡说。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?接下来倒是平平安安过了一阵,我们开始松了一口气,真心希望医生的判断完全正确。
可是,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。当这个毛病终于再次发作,还连续发作几次后,大家开始真正担心起来:要是当时没人来唤醒他,他会不会永远“睡下去”呢?谁敢保证不出意外呢?这可绝不是开玩笑的事情!于是,只有一个办法:病退,回上海治疗。
他回到上海,不久就申请“病退”。这里正巴不得,出了事谁来负责?就马上批准了。他将户口迁回上海,在上海养病。我们为他感到宽慰,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家,但总算是回家了。然后,我和他分别在贵州,上海两地,各有自己的烦心事,便慢慢地失去了联系。
等到20年后的1996年,在我离开上海27年后,终于打回老家来,到一所中学当了教师。此时我便开始寻找曾经共患难的战友。我想方设法找到了许多同学,但是叮当却一直没有找到,他成了我的一块心病。我到了他以前的住址找,但那儿已经面目全非;我打听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单位,但发现那个单位已经撤销,无法联系。后来,好不容易通过和他一起插队的同学,找到他的哥哥,才弄到了他的电话号码。太好了!激动万分,马上打过去,却无人接听。我当然不会放弃,连续几天不断打。终于,有一次晚上11点半,我打通了他的电话。可是他说他很忙,暂时不能见我。在我一再坚持下,他答应过一阵会联系我。然而,他却再也没有联系。我又打过去,一直没人接。后来有人告诉我,叮当是一个人生活,没有结婚,不知道有没有固定的工作,他也从不和任何人来往。
叮当,我的好兄弟,你还好吗?希望有一天我们还能见面,让我再看看你那瘦瘦的个子,苍白的脸庞,忧郁的大眼睛,握住你那神经质的手,听你憋了半天说出让我等了几十年的话来,好吗?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