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-07-09 22:22:49| 分类： 1-2.1.2插队故事 | 标签： |举报 |字号大中小 订阅
十 交公粮
说起交公粮，头脑中马上反映出来的是曾经被塞进去的宣传：贫下中农觉悟高，一定把最好的粮食争先恐后交给国家。这是早已深入人心的想法。等到了农村，才明白其实农民们自有打算。每年秋收，长势最旺的田里的谷子一收上来，就放到风车里使劲摇，把那些不太饱满的谷子都剔除后，过称，就分到各家各户去了。各家将新谷子放到场上或专用来晒谷子的竹席上，晒透之后，收到谷囤之中。人从旁边走过就能闻到一阵新谷子的香气。新米饭特别好吃，不用菜也能吃上几大碗。要是拌了一点点猪油和盐巴，油亮亮的，又香又糯，绝对是美食。这种新米那时的城里人一般是没福份品尝到的。没下过乡的人根本不知道，米饭竟可以这样好吃。老乡们这么干，我以为也不能怪他们。如你站在他们的立场上，也会一样做的。想一想，城里人样样都占先，农民们不过吃一点自己种的好米，难道就过分么？
生产队的几百亩土地里，总有不少不成器的烂田，一般多在山边谷底，冰冷的山泉水流到田里，阳光不充足，土层又薄。在这些田里的谷子长得稀稀拉拉，空的瘪的占了一小半，一般总是最后收割。收上来后，农民自然不喜欢，那就当公粮上交吧。
说实在的，当年我们知青下乡时，农民们分到的粮食总是不够吃。到春天就闹粮荒是常有的事。看到老乡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碗里的白米饭，我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。站在老乡们的立场上想一想，不交公粮绝不可能，抗交公粮就是反革命。可是交了，自己往往就要饿肚子。有什么好办法呢？小小的自留地只能种蔬菜，每家每户只有很小的一块，勉强可以供应一家人的需要，根本不可能种粮食。农民可以养鸡鸭，养猪，但有严格的数量限制。即使没有限制也不能多养，因为需要饲料，而饲料也就是粮食。人都吃不饱，拿什么来喂猪呢？只喂野菜猪肯定长不大。实在没有办法了，于是有人铤而走险，搞起“资@本主义”“投@机倒@把那一套”来。先到集市上收购干辣椒，然后贩去广西卖了，用得来的钱买米背回来（那时候广西比较富裕，不太有人饿肚子，可以买到米）。到家以后吃一半，卖一半，卖得的钱再用来买干辣椒下广西，如此循环。
这实在是非常艰难又冒险的事情。山路难走不说，还要想方设法扒货车（客车坐不起），一路上危险重重，提心吊胆，吓得要死，累得半死。可是这无奈之举却被认为是非法的“走资@本主@义道路”的行为，是工商所重点打击的对象。工商所以打击“投@机倒@把”为由，在半道上埋伏起来，截击背米回来的农民的事时有所闻。凡遭此厄运的农民只得呼天抢地嚎啕大哭。他们不仅没法带回来一粒米，眼看着一家老小嗷嗷待哺饥饿的眼神，还不把人逼疯？而且还把借来的本金也丢了，申诉无门，连白条也无一张，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？看到如此凄惨的情景，我不禁万分愤恨。心里想，工商所的人简直是“合法的强盗”。其实，现在想来，他们或许只是奉命行事，也是身不由己啊！
交公粮当然先要晒干。晒公粮也有讲究，不能晒得过干。太干了，不就得多交吗？但如果晒不干，粮管所的收粮员就不收，一声断喝：“不合格，挑回去！”岂不惨了？要知道，生产队离粮站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，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小时。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，走得汗流浃背，再加上排队等待两三小时，有时还要更长，被打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！
到交公粮的时节，乡间土路上常见一排排挑粮的农民们，其中夹着几个知青，真是蔚为壮观。粮站门口水泄不通，人山人海。农民们坐在扁担上等待，望眼欲穿，心里忐忑不安，等待“最后的审判”。收粮员们原先其实也是农民，所以都是行家。他们悠闲地在谷筐间来回穿梭，不断将手深深插入稻谷里翻动，看看是否上下一致。他们还常常将稻谷送入口中，咔嚓咔嚓地咬着，以判断稻谷的干度。接着又不断将咬碎的谷粒喷出，弄得到处都是。乡亲们紧盯着他们的脸色，满怀期待，猜测结果。当看到他们拿出红色的竹签插入谷中时，方才松一口气，发出欢呼来。然后招呼大家一起挑起稻谷走进粮仓，过称后，爬上高高的谷堆，倒下谷子，抖去草鞋中的碎屑，高高兴兴收工回家。要是通不过呢？那就太倒霉了！
想想那些农民吧！他们不顾自己会挨饿，还高高兴兴来交公粮，不是很高尚吗？他们经历过“粮食关”（当地人的说法，即所谓三年自然灾害），对饿@死人的情景记忆犹新。据他们说普遍饿@死一半，全家人死@绝并不罕见。饥饿对他们是多么惨痛的亲身经历，是多么巨大的恐惧啊！我们知青还是幸运的，开始时有国家补助的粮食，所以不用担心会饿肚子。原先我们一贯以为一个人有饭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，从未想到过在先进的社会主义社会有人还会挨饿，甚至饿@死！但事实明明白白摆在我们面前。我不禁想，这么苦的生活，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？可老乡们照样有滋有味活得开心，真叫我难以理解！
文革后政府的一系列改善农民生活的举措深得民心。其中最最重要的莫过于“分田到户”，让农民“耕者有其田”。就是这么一条简单的政策，就此让农民不再饿肚子，这足以使他们打心眼里感到高兴！2001年我返回插队的地方，当问起他们的生活时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：“我们现在有饭吃了！”这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！有饭吃，就会有肉吃，有衣穿。生活的改善就有了希望。如今的农民免了农业税，不必交公粮。孩子上学也免费，甚至书本费也有人资助，午饭还有补贴。他们得到的实惠是实实在在的。
我特地跑到他们的田里看看，每一块田里的秧苗绿油油的，很粗壮，据他们说一亩可以收1，200斤，我毫不怀疑。想当年即使是丰收年景，最好的田一亩也只是收7、800斤而已。这个变化多么了不起！可原因其实很简单：政策变了，于是一切都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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